אֱמוּנָה

你讲话怎么有利文顿口音啊?

马丘比丘之巅(1945)

从空旷到空旷,好像一张未捕物的网,

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气层之间,

秋天降临,树叶宛如坚挺的硬币,

来到此地而后又别离。

在春天和麦穗中间,

像在一只掉落在地上的手套里面,

那最深情的爱给予我们的,

仿佛一钩弯长的月亮。

(璀灿辉煌的日子是物体的无穷变幻:

在酸的默默作用下,钢铁千姿百态,

黑夜被撕碎了,只剩下最后一颗粉粒;

喜庆中祖国的花蕊遭受侵犯。)

有一个人,他在提琴中等我。

发现了一个世界,好像埋在地底下的塔,

它的尖顶沉落在

所有的硫磺色的叶子下面:

在地下更深处的金矿下面:

像一把殒石包裹的剑,

我伸出我的颤抖而温柔的手,

插进地球生殖力最强的部分。

我把我的额头投入深沉的波浪下面,

像一滴水我飞入硫璜味的和平中间,

又像一个盲者,我返回到

那佩戴着素馨花的人间的暮春。

倘若花朵向花朵递送它的高贵的胚芽,

而岩石将它散布的花朵保存在

金刚石和沙砾的被敲打的衣衫上,

人弄皱他从无情的大洋的急流中

收集来的光的花瓣,

钻穿那在他手中颤动的金属。

不久,在衣服和烟雾之间,在

凹陷的桌子上,有如玩一场牌的赌注,

只剩下灵魂:

石英和失眠,泪在海洋中

宛如冰冷的池塘:可是他还

以钞票和怨恨折磨和残杀它,

在岁月的地毯下面窒息它,

在仇敌的铁丝编织的衣衫里面撕碎它。

不:沿着走廊,天空,大海或地面的路,

谁不拿刀枪而保卫他的血液,

(好像肉红色的罂粟花)?愤怒已经使

人贩子的忧伤商品衰弱了,

而露珠千万年以来就把它

那透明的信件悬挂在李子树梢,

悬挂在等候着它的同一枝头上。啊,心啊!

啊,在秋天的洞穴中被击碎的额头呀!

多少次在城市冬天的街道上,在傍晚时分的

公共汽车或船的甲板上,在那最浓密的孤寂中,

在节目之夜的孤寂中,在阴影和钟声下面,

在那使人类快乐的同一个洞穴里,我都要停留下来

寻找那无穷无尽、深不可测的矿脉,

那是我从前在岩石中曾经触摸到的,

或是在一次接吻所释放的闪电中感受到的。

(在谷物中,它是无穷的胚胎层

以细小的萌芽的乳房重复它的温柔的

诉说的一个金黄色的故事,它脱粒撒落时

宛如一根根的象牙,

而在水中的是透明的祖国,一口钟,

从远方的雪到血红的波浪。)

我只能抓住一张张脸庞,

一个个匆匆而过的面具,如一枚枚空心的金指环,

如一个狂暴的秋天披着的撕成碎片的衣衫,

它把那惊慌失措的可怜的树木吓得浑身哆嗦。

我的手找不到休息的地方,

而它,流动如溪中清水,一条接着一条,

或坚定如煤块或水晶,

伸出热情或冰冷的手回答我的,

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的公开讲演的哪一部分当中,

在口哨声和仓库之间?在他金属般的哪个举止中,

活跃着不可摧毁的、不朽的,生气勃勃的东西?


生灵好比是玉米,在失败的行动

和悲惨的事件的连绵不断的谷仓中,

一颗颗地剥落,从第一到第七,到第八,

每个人面临到的不是一次死亡而是许多次死亡:

每天一次小小的死亡,灰尘,蛆虫,

在郊野的泥泞中熄灭了的灯,一次小小的死灭,扑

打着粗壮的翅膀,

刺入每一个人好像一支短矛:

不管是由于面包还是由于小刀的困扰,

赶性畜的人,海港的儿子,皮肤黝黑的船长,

或者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的啮齿动物:

他们一个个都全身瘫软等待着死亡,他们短促的

每天的死亡:他们凄惨的痛苦的日子犹如

他们在其中颤栗地啜饮的黑色酒杯。


那有威力的死神邀请过我许多次:

它好像是波浪中看不见的盐,

而在它那看不见的盐味中散发出来的

则似乎是升高和崩落,

或风和暴风雪的巨大建筑。

我来到铁的锋刃,来到空旷的

狭窄的河道,来到覆盖农作物和岩石的地带,

来到最后梯级的星空

和令人眩晕的盘旋上升的公路:

但是,广阔的海洋,啊死神!你不要一浪叠一浪的来,

而要在夜的澄澈中飞临,

有如黑暗的总和。

你来时从不拨弄衣袋,不可想像

你的来访会没有红袍,

没有围绕着沉默的发光的毯子:

没有高耸的或深埋的泪滴的遗物。

我不能爱那每一个生灵,

都肩负着它的小小的秋天的种子,

(一千片树叶的死亡)

一切虚假的死亡和复活,

没有泥土,没有深渊:

我要在最广阔的生活里,

在那任性的河口中游泳,

当人一次又一次拒绝我,

开始堵塞通途和关闭门户,因而使

我溪流般的双手不能触到他受伤的尸体,

于是我走着,顺着一条条街道,沿着

一条条河流,

经过一座座城市,睡过一个个床铺,

我的盐水的面罩穿过荒野,

在最后的谦卑的小屋里,没有灯光,没有火,

没有面包,没有石头,没有沉默,

我孤独地一遍又一遍辗转反侧,然后死去。


这不是你,严厉的死神,长着钢铁般羽毛的鸟,

这些住宅的不幸的继承人,

被夹带在仓促的食品中间,在空虚的皮囊下,

这是另外一种东西,一片毁坏的绳索的可怜的花瓣,

没有参加战斗的胸中的原子,

或未曾触及额头的苦涩的露珠。

这是那不可能再生,既没有安宁也没有坟地的

小小的死亡的断片:

一块骨头,一口在它内部枯死的钟。

我卷起带碘的绷带,把我的手

伸进被杀害者的不幸的悲哀中,

在那伤处我找不到别的,只有一股寒

吹遍了灵魂的暧昧的裂缝。


于是我攀登大地的阶梯,

在茫茫无边的林海中间,

来到你,马楚·比楚高峰的面前。

垒石的高城,你深藏奥秘,

你是前人最后的一座城。

他们虽然已经长眠,

但他们的寝衣

并没有把大地本来的面目遮掩。

那里,闪电和人的摇篮忽隐忽现,

犹如两道耀眼的平行线。

你是

黑夜旋风中石城的始祖,

兀鹰的泡沫,

披着人间朝霞的巨大礁石,

沉埋在原始砂土中的石铲。

这曾经是住所,这就是那地方:

在这里,饱满的玉米高耸挺立,

然后又降落下来像红色的冰雹。

在这里羊驼脱下它身上金色的毛,

给爱人、坟墓、母亲、

国王、神父、战士做成衣服。

这里晚上人同鹰

并脚睡眠,在这些肉食者的高高的

鸟窝中,而在黎明时,

傍着雷电的脚步踏着薄雾,

接触大地和岩石,

甚至在黑夜或者死亡中也能认出它们。

我注视着衣裳和手,

传出反响的穴中的水痕,

一道被脸孔磨得光光的墙壁,

我那脸上的眼睛看到过的大地的灯光,

那我用手涂过油的不可见的木板:

因为所有的东西,衣服,皮肤,器皿,

话语,酒,面包,

全都完结了,掉落在地。

大气用它那带着柠檬花香的手指抚弄着

所有那些长眠的人们:千年的

大气,无数月份和星期的大气,

蓝色的风的,铁的山脉的大气,

它们经过如脚步生起的微风,

磨光那岩石的寂寞的居所。


同一个深渊的死者,同一个峡谷的阴影,

最深邃的阴影,仿佛你宏伟的体积,

当那真正的,最灼热的死亡来到,

你是不是从那带裂缝的岩石,

从那猩红的柱头,

从那高入云霄的渡槽,

好像一个秋天那样坠入

一场孤独的死亡?

今天空旷的大气不再恸哭,

也不再认识你粘土的脚,

忘记了你过滤天空的瓢泼大雨,

当闪电的剑劈开长空,

雄伟的树,

被雾吞噬又被风吹断了。

那高举的手猝然垂落

从时间的顶峰到终点,

你不再是:蜘蛛爪般的手,

柔弱的丝,纠缠的网,

你过去的一切都已崩溃:习惯、厚颜无耻的

音节,光彩夺目的面具。

然而还有一个石头和语言的永恒,

这城市如圣餐杯那样举起,在那些

生者与死者,无声者的手中举起,

以那么多的死亡来支持:一道墙,充满

那么多生命,充满岩石的花瓣,这永恒的玫瑰,

这居所:这冰河区域的安第斯山的珊瑚礁。

当粘土颜色的手

彻底转变成粘土,当小小的眼睛紧闭,

不再注视粗糙的土墙和层层居住的城堡。

当所有的人进入自己的墓穴,

那里还有一个精致的建筑高耸在

人类黎明时期的遗址上:

永载着沉默的最高的器皿:

在许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


美洲的爱,同我一起攀登。

同我一起亲吻这些神秘的石头。

乌拉班巴河银白色的急流

运送飞舞的花粉到它的黄色树冠中。

攀缘植物,石头般的植物,

坚硬的花环,高飞在

群山的沉默之上。

你来吧,细小的生命,来到大地的两翼之间,

同时,结晶和寒冷,受到震颤的空气,

分离出战斗的翠玉,

哦,野蛮的水,你从雪中降落。

爱啊,爱啊,直到陡峭的夜晚,

从那响亮的安第斯山脉的燧石上降落下来,

朝着那跪着一双红腿的曙光,

观赏那雪的盲孩。

啊,白练轰响的威尔卡马尤河,

当你送发出线状的雷电,

在像受伤的雪一样白的泡沫中,

当你陡峭的暴风歌唱着,

鞭打着唤醒天空,

你将给那只耳朵传达什么样的语言呢,

它从你那安第斯山脉的泡沫中刚刚解放?

是谁捕捉了寒冷的闪电

并将它缚在高空,

擦掉它冰的泪滴,

挥动它飞快的刀剑,

震荡它身经百战的丝线,

带到它战士的床铺,

在它岩石的边缘之上惊起?

你被追逐的闪光在说些什么?

你那秘密的反叛的闪光

是否曾经大声喧哗地掠过?

是谁打碎冰冻的音节,

暧昧的言辞,金色的旗帜,

紧闭的嘴,被压抑的呼声,

在你那细小的动脉的血液中?

是谁使花的眼睑张开,

让它们从地上来观察我们?

是谁扔下一串串干枯的果实,

让它们从你瀑布般的手中降下,

来枷打它们夜的收获,

进入你地层的煤?

是谁抛下联系的枝条?

是谁再一次埋葬告别?

爱啊,爱啊,不要碰到界线,

也不要崇拜这沉没了的头,

让时间完成它的行程,

在它的被堵截的溪流的厅堂,

在城墙和急流之间,

汇集峡道的空气,

风的平行的薄片,

山脉的盲目的运河,

露珠的粗犷的敬礼,

攀登,穿过那浓密的花丛,

踏在坠落的蛇身上。

在崎岖不平的地带,有岩石和森林,

有绿星的微尘,发光的丛莽,

世界爆炸了,像一个有生命的湖,

或者像又一个沉默的地板。

你走向我自己的生命,来到我自己的黎明吧,

直到已经完成的孤独之上。

死去的王国依然生气勃勃。

而在日晷上,那秃鹫血腥的阴影

像一艘黑色的船在穿行。


如星的鹰,雾中的葡萄园。

坍毁的棱堡,模糊的弯刀。

星的腰带,庄严的面色。

奔流的阶梯,无垠的眼睑。

三角形的长袍,石头的花粉。

花岗石的灯,石头的面色。

矿物的蛇,石头的玫瑰花。

被埋葬的船舶,石头的溪流。

月亮的马,石头的光。

二分点的矩尺座,石头的蒸汽。

最后的几何学,石头的书。

阵风之中绣花的定音鼓。

被时间掩没的石珊瑚。

指头磨光的墙。

被鸟羽击打的屋顶。

镜子的花束,风暴的起源。

被攀缘植物推翻的宝座。

吃人的爪子的政权。

在斜坡上抛锚的暴风。

不动的绿松石般的瀑布。

安眠者的族长的钟。

被征服的雪的山脉。

斜靠在雕像上的刀剑。

不可接近的,阴沉沉的暴风雨。

美洲狮的脚掌,血腥的岩石。

戴着帽子的塔,雪的辩论。

夜在手指和根处的上升。

雾的窗户,硬梆梆的鸽子。

夜间的草木,雷电的雕像。

突兀的山岭,海的天花板。

失踪了的鹰的建筑。

天空的琴弦,高山的蜜蜂。

染血的水平线,有结构的星星。

矿藏的泡沫,石英的月亮

安第斯山的蛇,苋菜的额头。

寂静的穹隆,纯洁的祖国。

大海的新娘,教堂的树木。

盐的枝、张开黑翼的樱桃树。

雪一般的牙齿,冰冷的雷。

被抓伤的月亮,威吓人的石头。

寒冷的卷发,大气的运行。

手的火山,阴暗的瀑布。

银的波浪,时间的方向。


石头里有石头:人,他在哪里?

空气里有空气:人,他在哪里?

时间里有时间:人,他在哪里?

你也是那沿着今日的街道,旧日的足迹,

沿着死去的秋天的落叶,

践踏着灵魂一直走进坟墓的

未定型的人,穴居的鹰的小小碎片吗?

可怜的手,脚,可怜的生命……

那些日子,光明照顾在你的身上,

就像雨水洒落在节日的旗帜上面,

它们可曾将它们的暗色食物,像花瓣接着花瓣,

送进你那空无一物的嘴里?

饥饿,人的珊瑚,

饥饿,神秘的植物,砍樵人的根底,

饥饿,你的锯齿形的暗礁

是否上升到这些破碎的高塔?

我问你,大路上的盐粒,

给我看看那把调羹;建筑物呀,让我

拄着手杖,磨损石头的花蕊,

登上所有空中的阶梯进入太虚,

搜遍你的内脏直到我触摸到人类。

马楚·比楚,难道你是安置在

石上之石,而基础,却是一堆破烂?

煤上之煤,而底层,却是一滩泪水?

金上之火,而在其中却震颤着

殷红的血滴?

把你埋葬的奴隶还给我?

摇动大地,夺回穷人坚硬的面色,

给我指出那奴隶的衣衫和他的窗扉。

告诉我他活着时怎样睡觉。

告诉我,假若他因疲乏睡去,

是否在梦中打鼾,眯缝的眼睛,

好像挖在墙上的黑洞?

墙呀,墙呀!告诉我是否每一条石板

都压在他的睡眠上,是否他倒在下面,

就像沉睡在月光底下?

古老的美洲,淹没了的新娘,

你的手指是不是也曾从森林中出现,

向着太虚幻境,

在光明与庄严的婚礼的旗帜上,

配合着枪矛和鼓的雷鸣,

你的手指是不是也曾将

那抽象的玫瑰,那寒冷的线条,

那新的谷物的血污了的胸膛转移到

发光的织物上,坚硬的洞穴里,

被埋葬了的美洲,你是不是也在那最深处,

那痛苦的内脏中,保存着鹰一般的饥饿?


十一

经过那惶惑的光明,

经过那石头的黑夜,让我伸出我的手,

好像一只囚禁了一千年的鸟,

让那被遗忘了的衰老的心

在我的体内跳动!

让我忘记今天这个比海洋更为巨大的快乐,

因为人比大海和所有的群鸟更为宽阔,

必须像掉下水井一样掉下去又爬起来,

带着一捧神秘的泉水和被淹没了的真实。

阔大的岩石,让我忘记你那有力的形体,

你的卓越的广袤,你的蜂巢的高岩,

今天让我丢开直角尺,用手抚摸

你那粗糙的血污的苦行衣的斜边。

于是,像红蜣螂的翅膀的一块蹄铁,那狂暴的

兀鹰在它的疾飞中扑打我的太阳穴,

那肉食鸟卷起的烈风

吹去倾斜的阶梯上的暗尘。

我没有看见那敏捷的捕食的鸟,

也没有看见它的利爪的盲目的盘绕,

我只看见那古老的生灵,那奴隶,那田野中

的死者,我看见一具尸体,一千具尸体,

一个男人,一千个女人,

为雨和夜弄得黝黑,在黑风的下面,

在沉重的石头雕像的旁边:

采石人胡安,雷电的儿子,

冷食者胡安,绿星的儿子,

光脚的胡安,绿松石的孙子,

起来同我一道生长吧,兄弟。


十二

起来同我一道生长吧,兄弟。

从你们的抒发悲伤的深处,

把你们的手给我。

你们不会从岩石底层回来。

你们不会从地下的时间回来。

你们的粗硬的声音不会回来。

你们的雕凿的眼睛不会回来。

从大地的深处看着我吧,

农夫、织工,沉默的牧人:

护卫的羊驼的驯服者:

面临挑战的脚手架上的泥水匠:

安第斯山眼泪的运水夫:

被压碎指头的宝石匠:

在播种中颤栗的佃户:

跟粘土混成一堆的陶工:

你们把自己古老的被掩埋了的悲哀

带给这新的生命之杯吧。

向我指出你们的血和你们的皱纹,

告诉我:我在这里受惩罚,

因为那宝石不再迸发光辉,

大地不再及时交纳石头或者谷粒。

向我指出你们在那里倒下的岩石,

向我指出使你们受到折磨的木头,

为我指点出古老的燧石,

古老的灯具,几世纪以来

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的鞭子

和闪烁着血光的斧头。

我来通过你们死了的嘴说话。

把横过大地的所有那些

沉默的被分隔的嘴唇联接起来,

从地下向我讲话吧,在这整个漫长的夜晚,

就像我和你们一起抛下了锚,

向我诉说一切吧,一链接一链,

一环保一环,一步跟一步,

磨快你们保存起来的刀,

把它们放在我的胸前、放在我的手上,

好像一条黄色光辉的河,

好像一条理葬猛虎的河,

让我哀悼,每时,每日,每年,

每个蒙昧的时代,每个如星的世纪。

给我寂静,水,希望。

给我斗争,铁,火山。

给我把所有这些物体粘住,就好像磁石一般。

凭借我的血管和我的嘴。

通过我的语言和我的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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